藍繼紅:在海南兵團的日子里
記得那是在1968年的11月,數以萬計的廣州中學生告別了曾經的生養之地——廣州。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無限忠誠地服從了革命的需要,到廣闊天地里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們背起了行囊,揮淚告別早已是兩鬢飛霜的父母,踏上了“紅衛2號”客輪奔赴祖國南疆——海南島!
我當老師
當時,53位華南師范實驗學校的學生在領隊校革委會主任蔡漢平校長向農場的要求下,被集中分在全場最邊遠、最艱苦的新建生產隊——“八一”生產隊。留場知識青年由初中和高中的學生組成一個大團支部,我作為團支書被委任為留場學生和學校間情況交流的聯絡人。
1968年藍繼紅(右)和妹妹藍軍在知青宿舍門前留影
汽車載著我們,一路顛簸地開進儋州縣的一個叫南正山的地方。“八一”隊就疏疏落落地建立在這群山環抱的山丘里。拐進到彎彎的山路口,一群衣衫襤褸,有的還光著屁股的小孩追趕過來,他們跟在汽車的后面一路跑,一路高興地有節奏地喊著“汽車來了!”“汽車來了!”那驚喜的情景像看見什么稀奇的東西一樣,顯然,他們在這山溝里很難見到一回汽車,這使我們不禁一陣心涼,一陣痛。
到了生產隊,隊干部把我們分配在還飄逸著一陣陣茅草氣息的草棚里住下后,馬上布置了工作。同學們的名單早就下到生產隊里了。有的分在農工班,專門管理稻田菜地。有的分在割膠班,這是農場的主要技術工種,每天割橡膠樹生產膠水。我是被最后安排的,被派往八一小學當老師,成了該農場68屆知識青年中第一個當老師的知青。從此開始了漫漫人生道路上極為短暫的一小段教師生活。
八一小學原來有一位姓劉的老師,他的文化程度頗高,是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高材生。由于在20世紀50年代的“反右斗爭”中,據說是在向黨交心時,他言語過激被劃成了右派分子。帶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后被押送到海南島勞改,大學的未婚妻離開了他,家人也跟他劃清了界線。勞改期滿后,他再也不想回到傷心地,就一直留在農場里工作。
這年,生產隊的學齡兒童很多,但是隊里連個高小文化水平的人都難以找到,隊長是個退伍軍人,正掛著小學校長的名義,他把小孩子們抓到學堂里卻管不住,教不了。小孩子集中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嘴,因為孩子們的鬧騰,連家長也鬧起意見來。一些工人干脆把孩子領回家放任自流算了。因此常常鬧出許多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故來,羊副隊長的兒子因追逐拖拉機被壓斷了腿,陳姓工人的小孩則在酷暑中到水井玩水被淹溺……
吃盡沒文化少知識苦頭的生產隊長,是個很開明的退伍軍人,他很愛惜劉老師的才華,覺得讓他干農活很埋沒了他的才干,也很浪費人力資源,就瞞著場部領導,偷偷把劉老師調到小學當老師。希望隊里的孩子能跟他學好文化將來出人才。
無奈“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政治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地不停沖擊。劉成了老“運動員”。他的處境尷尬,一有風吹草動,一些家長和學生就威脅要造他的反,他每天戰戰兢兢地夾著尾巴做人,不敢開展工作,學校只能一直癱瘓著。連長和老工人對此一籌莫展。
36年后故地重游姐妹倆故居留影
我到學校后,主動接觸了這位劉老師,發現他不但才華橫溢,而且對事物很有見解,對連隊建設、學校建設都很有見地。就是被政治運動搞怕了,到了心驚膽戰的地步,對生活也心灰意懶。所以他什么話也不說,對任何事都熟視無睹,好像與己無關一樣。他淡薄人生天天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實際上他清楚地知道這樣下去會毀了整個的下一代。他心里也暗暗焦急,希望能有人來出頭把學校管起來。
學校有三間教室和幾張殘缺不全的桌子,卻沒有板凳。據說原來是設施齊備的,但卻讓孩子們打鬧弄壞了。課堂里有黑板卻沒粉筆,也是被小孩玩弄光了,沒有教學大綱,沒有教材。面對這樣的學校,只有一切從頭開始了。
說也奇怪,到學校后,我頭一天就能把學生集中起來,小孩子們是按年齡大小被分成高年級和低年級的。他們席地分坐在教室左右兩邊,課堂安靜得出奇,也許是對我這個女知青充滿了好奇心;也許是對我的威嚴感到有點震懾。
我為大家講解了學習文化的重要性,要求大家把失學的小朋友都找回來上課。學校一定會堅持辦下去的。沒有教材沒有課本,不要緊!大家明天起,把每家必備的毛主席語錄帶回來,那就是教材。人手有一本紅寶書——我們就從學習毛主席語錄開始。上課的時間一長,孩子開始有點坐不住了,我就教他們唱語錄歌。這樣很容易把他們的精神重新集中起來,孩子們的興致很高,學得很快。隊長也在教室后面跟著搖頭晃腦地唱。
放學后,我一面在隊長帶領下逐家逐戶地把失學的孩子動員回校,一面忙著向隊里匯報,申請馬上派人把學校重新配置好。同時要求放手讓劉老師教學。對老師的分工我提議:發揮個人所長,我教語文、美術、體育、唱歌。劉老師教數學、生產勞動。隊里很快就通過我的提議。
就這樣,八一小學順利開課了,并成為全農場第一個復課的學校。我有機會過了一把當老師的癮,直到兵團成立后我才被調到其他部門工作。
黃 三 皮
“黃三皮”在咱們6811部隊(注:6811部隊是咱們68年11月下兵團知青的統稱)年紀最小,1.85米高的個頭,是全團個子最高的小兵黃波的綽號。下鄉那年還不滿15歲呢!在學校念初一,因為老爹在省委被捕并打成走資派了,所以隨我們一道成了兵團戰士。又因為到隊里的頭一天,連長在點名時把他的名字里的“波”字看成了“三”“皮”兩個字,弄個哄堂大笑,結果他意外得了個新名號“黃三皮”。
黃波年紀小。在兵團的日子過得很苦,住的是茅草房,吃的是粗米飯,每天干的是強勞動,餓得三皮直叫胃痛。那時大家的飯票都是一樣的多,每人四十斤米的飯票。我們年紀稍大的高中部的知青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那時我們也餓。但是他年紀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天強勞力付出,卻缺少最基本的營養補充怎么能行?
原高二的團支書老朱提出每人省一點出來,支援小黃波。我想男知青干的活比我們重,就讓我們女知青想辦法吧。我在女知青宿舍里把想法和大家一說,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回去把自己的飯票拿來。有的三斤,有的兩斤,有的五斤。捐出五斤的,我都給退回去了,并馬上宣布每人最多拿出三斤來。我把大家的飯票集中起來送到男宿舍時,小黃感動得哭了,他說啥也不接受。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大家的口糧都很緊張,他要是吃飽了,別的人會更餓。在大家耐心的說服下,我們把他的糧食問題給解決了,剩下的支援了其他有需要的男知青。這個不成文約定,我們知青一直堅持到全部離開兵團回城為止。
小黃波人小鬼大,每天洗完澡都用不著洗衣服,但是他的衣服卻都干干凈凈的。是誰給他洗的衣服呢?我納悶了好久。
一天,我正在井邊洗衣服,他走到我身邊詭秘的笑著對我說:“把你的衣服拿來。我教你洗,不費力氣的,還不用肥皂!”我們那時洗衣服光靠水洗手搓,沒有肥皂。遇上女孩子來例假把衣服弄臟了,就到食堂去取些爐灰,加水泡上。再用那稍帶堿性的水泡洗衣物?粗巧衩氐臉幼,不知他在想啥鬼主意,我有點猶豫不決。
1969年12月兵團五師出席省知青“積代會”代表留影
三皮不由分說拿起我那桶衣服。帶著我沿著菜地旁的小河一直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停住了腳說:“記住這棵樹,明天來取衣服吧。”說罷他坐在河邊把腳伸下水里去探什么。一會,他用腳鉤上來一截鐵線。這根鐵絲一頭系在樹根上,一頭綁著塊大石頭。他看看左右沒人,連忙把石頭松開,把我的所有衣物的衣袖褲管都用鐵線穿上,再挽了一個結,把石頭系上,最后飛起一腳把我的衣服連石塊一起全踢進水了去了……我一看就急了,連忙要下水去搶我的衣服。卻被他猛地拉住了。他說這叫自動化洗衣。原來河水每天緩緩流著,不停地沖擊著浪花。我的衣物被鐵絲穿著,在水里也不停的被清水翻動,比人手工洗的還干凈哪。石頭的重量使衣服不至于翻到水面上,所以不會丟的。
一天以后,我依約去取回我的衣物,真洗得干凈極了。不過我還是沒敢用他的辦法洗衣服,我怕哪天不小心衣服會被水沖丟了,我連換洗的都沒了,那可吃大虧了!
十號風球
1970年的臺風季節,那天海南島沿海地帶刮起了十號風球,狂風夾帶著暴雨,從天上盡情地傾倒下來。呼嘯的山風把老職工用茅草搭蓋的小伙房頂都掀開了。我們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散了架的房頂,翻在地面滾來滾去,然后在地上劃了一個又一個的圈,最后像坐了阿拉伯神毯似的慢悠悠地被吹上天。又在天上翻滾著,越來越遠,越變越小……臺風顯然夾著龍卷風哦!
這奇異的天象景觀知青們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我們都很慶幸剛好趕在臺風前搬進了磚瓦房里,躲過了這場罕見的大風暴。要不然我們可能要追著被子滿山跑呢,好險哦!
噹噹噹!噹噹噹!一陣緊似一陣的報警鑼聲,鑼聲就是命令!兵團戰士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我們當時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險情,知青們披上雨衣拿上鋤頭、鐵鎬冒雨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籃球場集合了。
連長是個20世紀50年代的退伍兵。他操著江蘇口音向大家告急。原來位于南正山坡地的養豬場,有一百多頭豬被山洪圍困住了。要不及時地破圍放豬,完不成團里下達的一人一豬的任務不說,全連隊將會整年吃素了。連長要求只要男知青去就夠了。但是他話還沒說完,我們都飛快地朝著豬場的方向沖去,哪里還分什么男呀女呀的。
轉過了一座山坡,就能對山下的豬場一目了然,現在只見這漫天的暴雨撲面而來,打得人生痛,連眼睛都睜不開,五六米之外啥也看不見。特大的暴風雨把山上的膠樹刮倒了,斷樹順著山勢隨著山洪滾滾而來,橫七豎八地攔堵在原來通往豬場的小路上。
作者的弟弟藍春彬(右三)下鄉海南金星農場時才17歲
豬場三面是山,洪水從三個山上夾帶著山石一起沖下來。黃泥攪著山洪,洪水夾著山石,一路坑坑洼洼,越往下走水越深,混濁的泥水已經漫過大腿了。
忽然,我的腿被一塊大石頭猛地撞著了,身子一歪,仰面八叉地倒在泥水里,水馬上淹過我的頭,我正手忙腳亂地在水里掙扎,跟在我后面的老連長一把將我拽起來,我水淋淋的站在風雨中,冷得直發抖,定了定神說:“好險哦!”“水太大,大家手拉著手走,別讓大水給沖跑了”因為摔了一跤,我們掉隊了;ハ嘀缓檬掷忠宦酚掷^續跌跌撞撞地在混水里摸爬著前進……
一陣狂風暴雨過去后,雨漸漸地小了點,能見度稍增高了些。連長跑到前面大聲呼喊要大家拉著手一塊走,注意安全,別叫水沖走了……
忽然,走在我前面的團支委謝偉倫指著約七八米開外的地方,那有一頭小豬順水漂移著!我順他指的方向一看,可不是嗎?一只黑黑的小豬在水里一翻一翻地漂著,還不知是死是活呢。“我去把它救下來再說。”謝偉倫說著松開手,趟進齊腰的水里,追向那頭豬……
我們幾個掉了隊的知青,只好在水里等著他。風雨中小謝在那里大喊叫著什么?我們一點也沒聽清,只見他很費力地抱起那頭豬?赡軅頭還挺大呢,我們趕忙也趟進深水里去接應他。趕到了跟前一看,天哪!小謝剛從水里撈起來,艱難地抱著的不是豬,而是個人,那人渾身淌著水,已經失去了知覺……原來那在水里漂動著的黑黑的是頭發。我們幾個人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山勢高點的地方,馬上有一個知青彎下腰去,雙手撐著膝蓋,背朝天,別的知青七手八腳地把他俯放在知青的背上用力壓,反復幾次,讓他吐出嗆進肚里的泥漿水……慢慢地,他緩過氣來了。好險哦!撥開她的頭發,這時才看清了她是咱連的女知青——宣傳隊長王微。連長聞訊趕來時,臉色鐵青。連忙清點人數,豬也不救了,馬上往回撤!
回到宿舍里,飯堂的知青把早已做好的姜湯送到王微房間,一口一口地喂她喝完。
王微這時才疲憊不堪地說出:她跑在最前面,看見豬場的圍墻早被山石打破了個大缺口,豬圈里的豬都瘋了似的狂跑上山去了。這時只見遠處又有一個特大的山洪洶涌咆哮著涌過來,王微看著不好,馬上掉頭想跑,誰知沒走幾步山洪就追上她了,從她身后猛撲過來,把她打倒在地。她頭腦清醒地命令自己:“一定要站起來!不能讓水給沖走了!”
風助著水勢,水借著風威,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在水里肆意地撞擊著小王,使她沒法在水里站立住,只能隨波逐流,她想憑借著自己的水性游到高處。突然,一樁斷樹狠狠地砸在她的頭上,使她失去了知覺……
我們的心沉甸甸的,默默地為她把額頭上的和身上的傷口都處理好。誰也不說一句話。半晌,王微喃喃地說道:“水退以后,豬真的會自己跑回來嗎?……”話未說完,她極其疲倦地睡著了。我給她蓋好被子,大家悄悄地離開了她的房間,看著她沉睡的樣子,我想她在夢里一定會看見那滿山的豬正在往回跑呢。
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搏斗,她勇敢地活過來了,這是我們最大的欣慰。這也使我們更加珍惜生命,珍惜彼此之間的友情。更重要的是,這種對生命的頑強拼搏的精神,保證了我們學校赴兵團的53位知青能在以后回城時可以全身而退!
“拖拉機地”里種花生
1970年的一天,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五師三團的八一連動員了全連的人力到南正山的一塊叫“拖拉機地”的空曠高地趕種花生。
“拖拉機地”其實并沒有一臺拖拉機存在,那里只是一個大山頭上獨有著一塊很平整的大坡地,它整個地勢都很高,很空曠。遠處偶有的幾棵孤零零的老樹是點綴這大山嶺的唯一景物。因為南正山麓無平地,所以這一大片的曠野就起了個美名叫“拖拉機地”,意思這里平坦得可以用拖拉機耕耘。
因為是搶種,所以這天是全連大兵團作戰,連隊有的家屬把小孩子也帶來了。連長姓練,是位說一不二、事事身先士卒的老退伍兵,他把隊伍拉上山頭后,示范了點播花生的技巧,還特意再三強調今天的花生米全用農藥和動物骨粉拌腌制了一夜的,千萬別偷吃了鬧肚子,連長怕的是在那物質極度貧乏的日子里,有人會在種植花生的時候偷食了這些作為種子的花生米,他那一番話把大家逗得人仰馬翻。
我們這幫從城市里來的知識青年花生吃得多,可是連花生是在地里結的,還是在樹上長的都鬧不清,更不用說到山地里種花生了。隊伍一解散,大家就忙活開了。我們一些人走在前面把兩腳叉開左右開弓先在松軟的沙土上壟起一道道約10厘米深的土溝溝,雙腳一過剛好可以壟出兩行土溝來,跟在后面的人腰挎著裝滿了花生的簸箕,一邊均勻地在土溝溝里灑下一粒;ㄉ,然后用土把花生埋好,再踏緊沙土,為的是不讓山上的小鳥把土刨開偷吃了花生。
這農活一點不累,與平時孤軍作戰在橡膠地里緊跑飛刀地割橡膠差遠了。滿山跑的小孩高興地在細沙地里追逐打滾。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隨心唱起了自編的歌來,那調竟是邊區大生產的曲子,“兵團戰士呀——喲嘿!斗志昂那么——喲嘿!——拖拉機地種花生——你追我趕奪豐產那么——喲嘿!”慢慢全連的人都跟著唱起了和聲“喲嘿”,歌聲在曠野里格外響亮,回聲從遠處山峰飄回來時分外悠揚動聽!山地里說笑聲、歌唱聲、喧鬧聲、追逐跑步聲使這平日寂靜的山頭顯得更加生氣盎然。
海南島的天就像孩兒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朗朗晴天烈日當空,轉眼間就濃云密布,拖拉機地連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大家只好加快速度冒雨搶種了。天空轟轟隆隆的打起雷來,天色驟然灰暗如同傍晚,猛然間,一道強烈的閃電穿過天幕直劃到這曠野上,山頭被強烈的電光照得慘白慘白……與此同時一個個巨大的山雷轟隆隆滾滾而至,狠砸在山地上爆發出一個個火團,面對大自然這兇猛的陣勢,我們驚呆了,完全不知所措,剛才那興高采烈的心情蕩然無存,早丟到了爪哇國去了。
突然一個山雷沖天而下,打在花生地上,就炸在知青當中,我們被雷打得七歪八倒的,一位綽號叫小雞蛋的廣州知青應聲倒在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
電光中隱隱約約見到有婦女帶著小孩往遠處的大樹跑去,“臥倒!!”又是一聲炸雷!這是連長竭盡全力高聲大喊“不準跑!不準到樹底下避雨!”“危險!就地臥倒!”在我們平時就訓練有素的連隊里軍令如山!奔跑著的婦女拉著孩子就地臥倒了,孩子被壓在母親的身下……
雷電稍小后,我們急急忙忙跑過去把被雷電打得昏迷過去的小雞蛋翻過身來,只見他滿臉被雷熏炸得黑乎乎的,半天言語不清,手腳也不靈活。休息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緩過氣來,把嘴里的沙土吐出來。對于剛發生的雷擊事一點也記不清,只覺得渾身被火猛地燒灼后就失去了知覺。連長為避免再出意外,叫人架扶著年僅十七八歲、被雷擊的小知青,集合人馬撤出拖拉機地這一危險雷區。
這次種花生給我留下的印象刻骨銘心,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近距離目睹了大自然的雷電,領略了它的厲害。海南島的山雷也差點要了我們知青一條性命。在這次搶種中,我的腳也受傷了,勞動時根本顧不上對傷口的包扎,腳趾甲裂開了,結果為花生培土時泥沙都深深地滲進指甲里。晚上回到宿舍時,挑起馬燈讓妹妹用針把藏在指甲里的泥沙一點一點地往外挑,鉆心的疼痛,令人至今想起來還感到陣陣的揪心!
三條手帕
那時,國家很困難,兵團配給我們每人每年一丈三尺六的布票。添置里、外衣服,蚊帳,被子都須用這些布票去購買。
我們每天在山上勞動,衣褲耗得特別快。那時我姐妹倆在兵團相依為命,我是姐姐懂事點。所以就算是破衣服破褲子我也舍不得丟掉。長袖破了可以改成短袖,袖子內側還可以作補丁,再破了就改背心。褲子也一樣,補丁壓補丁的,長褲改短褲。實在破得沒法穿了,就把衣服給拆開。剪出稍好點的布塊,留著作補丁用,一點也不會浪費。
夏天的海南島,烈日當空,火辣辣的太陽逼得人喘不上氣來。農場割膠工天沒亮就早早把膠樹割好了,知青們抓緊時間小休一陣,下午還得頂著烈日修整環山行呢。
我躲在茅草房里,汗流浹背懶洋洋地打開衣裳包袱,想找一件破衣服出來,把它的袖子和領子給去掉,要給妹妹做件涼快點的衣服穿。
“大藍在嗎?”是軍工家屬田鳳英的聲音,連隊里的人為了區分我姐妹倆,都不約而同的叫我大藍,叫妹妹小藍。“在呀!”我連忙放下手中的衣物迎了過去。田大姐神神秘秘地進了房門,隨即又順手把門給帶上。“有事嗎?”我把田大姐讓到床邊坐下。大姐邊點頭邊從貼身衣服里掏出幾條男裝帶格子花紋的手帕送到我面前,“給!快給小藍你倆做件衣服穿,天氣太熱,你們要捂壞的。”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回事的時候,老大姐不由分說地拿起床頭的剪刀,先把一塊手帕給一分為二,然后拿起我的針線飛快地縫合起來。
下鄉以來,我姐妹倆和所有的知青一樣,平時一有空常為連隊的老工人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和連隊的老工人都混得很熟。大姐一直很注意咱們知青的冷暖,這會悄悄地拿出珍藏多時的幾方手帕來送給我,真使我感到意外。要知道她的三個孩子也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衣服年年要換。況且在這困難時期,要想弄幾條手帕還真不容易。用手帕做衣服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田大姐飛針走線把兩塊半的手帕分好里外縫成一個圈,說這是身體部分。又把另外半條手帕盡它的長度裁窄一半,再把它分別對稱地縫在剛才的圓筒上肩膀的位置。
轉眼間,一件用三條男裝手帕做的超薄型的背心就做好了。田大姐把線頭咬斷了對我說,“穿上試試!”我猶豫不決,我可以穿補丁壓補丁的衣服,我都二十出頭了,這半天吊的超薄小背心穿上真難為情!大姐看出我的心思來,連聲說別怕!這鬼天氣會把人弄病的。夏天我們都穿這樣的。有的還用蚊帳布作背心穿,那才涼快呢。我在田大姐監督下,慢吞吞地換上這件新衣,這時開工的鐘聲敲響了。大姐不等我把衣服再換上,就拖著我跑出球場集合了。
來到球場一看,今天連隊的女工全換上手帕做的衣服,還真有些大姐穿上蚊帳布縫制的小背心,透明著呢,那女性身體特征依稀可見。我為自己衣不蔽體尷尬極了,遠遠看見男知青們一臉的驚訝,女知青們卻紛紛說涼快就好!大姐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夸我帶了個好頭。這時一位女知青告訴我,她們也都做了這種小背心,就是都不敢穿出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連隊的大姐們是合計好了,讓我帶這個頭。我這1.68米的個頭就這樣穿了件三條手帕做的“新衣”上山干活去了。
第二天,盡管我不再穿那件小衣裳,只是留著晚上在宿舍里穿,但是連隊的女知青卻有好幾個穿上了手帕做的衣服。甚至連汕頭知青也學著樣子涼快起來。后來我又照貓畫虎地做了一件給妹妹,讓她也涼快涼快!
年 夜 飯
說起在連隊過春節,不得不寫一下我們在年前的一些憂慮,頭一年,沒有知青申請回家過年。要過年了,妹妹還小,才十五六歲,而且從沒離開過家,這次和我一道獨立生活成為異鄉異客,盡管和大家伙在一起過集體生活,但妹妹還是顯得有點想家,有點茫然。
我們團支部的知青相約把假期給好好安排一下,過年大家給連隊的老工人們串門拜年去。大年三十,我們在連隊聚餐后剛回到宿舍,江蘇籍老工人老田就找上門來了。說是我們遠離父母背井離鄉到海南,真不容易,一定要請我們到他家里一起過年,也順便嘗嘗他們江蘇的風味,推辭不掉姐妹倆便應邀到田家。剛出門便遇上湖南籍的軍工老陳來請,拉著我倆的手說是都來了幾趟了,不上他家不行。結果,在我們答應了在老田家稍坐會兒就上他家去才放人……就這樣,大年三十晚飯,我們被連隊的老工人拖來拉去的吃遍半個連隊。原來平時像個無底洞似的肚子這會被撐得快走不動啦,用妹妹的話來說,她吃下去的東西已經被填到脖頸上了。
沒出南正山,竟對山東、江蘇、四川、廣西、湖南、廣東、海南本土的……祖國各地過年的風俗習慣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品味了因陋就簡做出各種風味的山東的餃子、大餅,湖南的煙熏肉,四川的臘魚,海南的糍巴,廣西的米通……還有老工人平常采集的山珍,海南蘑菇、楓菌、木耳、竹筍、野山椒……除夕大餐令人目不暇接,有些食品還是這些退伍兵在老家的親人不遠萬里寄來給他們過年的呢,這會兒如數家珍地全亮了出來,非得請我們這群非親非故的小青年嘗嘗。在湖南軍工羅學春的家里,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了黃猄、野豬和山雞的滋味。比起開放改革后那些暴發戶大款專門費盡心機花大錢去品嘗野味,我們不是要引領潮流多少年么?
我們離開羅家回宿舍時,遠遠看見還有老工人在知青們的宿舍前一間間地敲門,看看還有那位知青在家。妹妹見狀拉住我說:“姐,我們躲吧,我撐得難受,再也吃不下了。”當我倆繞過膠林從屋后的窗戶跳進烏燈黑火的房間時,借著窗外月色,竟看見同宿舍的小莉妹妹大字般地躺在床上。原來她也是被好幾個老工人請吃年飯撐壞了。這會逃回來把房門在外面給鎖上,從房后的林段前跳窗進來。任憑來找的老工人敲門呼喚都不敢再出去應酬。
如今知青們聚會時聊起當年年三十晚餐全連大掃蕩的事,依然會興致勃勃地數著那家的山珍,那家的野味,依然會縱情地交流著在南正山上熟習天南地北民風,傳誦農墾工人對知青親如一家的情景!
想起了邱少云
有一次,我隨師部的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講用團在某武裝連進行宣講,武裝連的戰士席地而坐,開會前連隊間的拉歌聲此起彼伏,熱火朝天。開會時會場安靜得鴉雀無聲。顯然這個連隊訓練有素,是支紀律嚴明的隊伍。
快到中午時,該輪到我發言了,我剛走上臺拿起稿子準備照本宣科,忽然臺下一陣騷動。只見一位男知青突然昏倒在地上,臉色煞白。旁邊的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抱起來。這時,只見一條長四十厘米左右的紅頭金邊的大蜈蚣從他的褲腿里慢慢爬出來,原來他是被蜈蚣咬傷了私處。
會場頓時緊張起來,一邊大家慌忙抄家伙把大蜈蚣砸死,一邊衛生員又是掐人中,又是扒褲子給他檢查。七手八腳地把他救醒后,連長責問他為何大蜈蚣鉆褲襠里還不跳起來趕走它,干挺著被它咬昏。知青說,大家在聽宣講,我不能破壞紀律,我想起了邱少云。

破除迷信
在兵團時,我們受命開進深山向荒山要膠園。我們來到儋州的一座渺無人煙的荒山上,這里就像原始森林,長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樹木,不時還有各種野獸出沒,所以只能用大兵團作戰的辦法墾荒。
大家在“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的口號激勵下,圍墾到了山頭,忽然一位男知青發現山川頭靠南邊還留下一棵枯竭了的大樹沒被砍伐掉,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影響了整個山頭的墾荒推進。他拿起砍刀走向那樹就要揮刀砍去,農場工人們連忙拉住他,不許他走近那棵枯樹旁。原來那是老工人們故意繞道避開的毒樹。老工人告訴他那是一棵老漆樹,毒性很大,漆毒隨風而過便可使人中毒過敏。
男知青看大家說的懸乎其懸,根本聽不進去,說那簡直是迷信!便昂首闊步走近老漆樹,看見樹干已被雷擊倒,樹身上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大窟窿,洞里裝滿了積水,也不知已經積聚了多少天。雨水泡著漆木變成黃黃的清清的液體!為了讓大家破除迷信,他邊用手兜起窟窿的積水洗手,洗臉,邊笑著對大家說:“清涼,誰來試試?”
當晚,男知青高燒不止,腦袋腫得比水桶還大,連眼睛也睜不開,這下可把我們全嚇壞了,四處求醫找藥,連場部醫院對這中漆毒的病也沒轍,只是給打些抗過敏的針。大家當時真怕他救不活。最后還是老工人們在當地找了不少偏方才把他給治好了。
這個迷信破得實在令人啼笑皆非。30多年過去了,每當知青聚會,大伙提起這事還爆笑不已地直喊他“傻牛!”
“九大”是首長?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當時正逢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準備召開,知青們日夜排練節目,準備大會開幕的慶祝演出。
一天,我們在彩排,請來一些老工人觀看,并征求他們的意見。老工人看完知青們這臺“滿懷激情迎九大”的節目后,連聲贊好!說道:“歡迎中央首長來海南島作指示”并問及“九大是男首長,還是女首長?”頓時令知青們目瞪口呆。
知青們立即逐家逐戶加強了對黨的“九大”的解說和宣傳!
打倒林彪
“九一三”事件以后,兵團里全部人員進行先黨員后群眾地宣講林彪事件。一位連隊黨支書在聽取文件以后的分組討論時顯得格外憤怒,振臂高呼:“打倒投敵叛國的林彪!”“緊密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中心的黨中央周圍!”大家一聽忙制止他說:“你說錯了!”那年頭說錯話可容易被上綱上線的。他連忙定定神再說一遍相同的話。馬上又被大家制止了。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天天喊“三忠于”“四無限”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林彪就是林副主席。幸好在向大會匯報的時候,誰也沒把他連連說錯話這事給捅出去,要不然當時真夠他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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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元錢難倒
那是下鄉的一天,一位知青同伴走來對我說道:“要是我們有錢就好了,月蓮一家就不會過得這樣苦了。”我聽來覺得她話出有因,就追問她出了什么事,一問才知道傍晚時,隊里退伍軍人的家屬李月蓮姐姐明天要到場部辦事,中午回不來,她向同班的潮汕知青麗娟姑娘借一元錢應急,誰知道麗娟也是連一元錢也拿不出來。月蓮被這一元錢憋得難過極了,捂著嘴強忍著淚水跑回家痛哭起來。廣州知青了解到這事后,連夜為月蓮送去五元錢以解燃眉之急!
隊長羊啟安
2006年5月,我應農墾總局的邀請參加了知青回訪農場的活動,我一到場部招待所,丟下行李就往已經調到場部附近生產隊的老工人馮大姐家奔去,想讓大姐幫我聯系一下當年同在一個連隊生活工作過的老工人,大家在一起見見面好好聊一聊。
我前腳剛到馮大姐家,老隊長羊啟安開著小馬力的摩托車就趕到了。車前面的兜兜里還裝著一個飄著誘人香味的海南特產——大樹菠蘿。車擋前別著一把菜刀在五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原來他前天就聽說我將要代表西慶的下鄉知青回訪第二故鄉,他在樹上覓好了這個飽滿圓潤的菠蘿蜜,讓它在樹上好好長著,誰也不許打它的主意。這會聽說農場的車把我接回來了,連忙去把它給摘下來,拿著準備開菠蘿用的菜刀直奔到招待所找我。到招待所聽說我已下工人家了,又匆匆開車趕來。我雙手接過老隊長送來的那香氣撲人的大樹果實,望著那張誠懇樸實的面孔,那一頭的熱汗,那陽光下仍閃動著光芒的菜刀,眼里不由得涌上一股熱流。
記得那是在1968年底,我們一群來自廣州的青年學生下放在海南島西北部的西慶農場的八一隊。羊啟安是我們當時的隊長,他姓羊這事當初就讓我好奇了好一陣。一問,原來他是海南儋州縣的本土人,因為他淳樸忠厚,事事聽黨的話,處處身先士卒地走在群眾的前面,所以就算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在群眾中仍是威信不倒,兩派的群眾都沒把他怎么樣。
我們剛到海南,就是他常手把手地教我們干農活。他對知青的關愛就像對自己的弟妹一樣。我們一位別號叫小貓的女知青,要下到一個叫九畝六的水田里工作。九畝六水田的螞蟥特別的大,隊里的婦女誰也不敢到這里開工。螞蟥久沒聞到人血早就饑渴不已。“海南的螞蟥可以做腰帶”,那可是海南島一大怪。知青們都是城市長大的,誰也沒見過這么大的吸血怪物。因為當時的最高統帥毛主席一聲令下,我們都奔向農村這廣闊天地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來了。青年學生們在這里改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個個不甘落后,小貓是共青團支部委員,更是事事嚴格要求自己。只見她站在水里,兩條腿爬滿了螞蟥,十多條螞蟥在瘋狂地吸著她的血,可惡的螞蟥很難弄掉,因為它是軟軟的一條兩頭帶吸盤的長蟲,你拔了這頭的吸盤它那頭還連著,拔了那頭的這邊的又吸住了。小貓只好不去管它,任憑它們貪婪地吸著自己的血,一直堅持工作到收工。但是,羊啟安隊長第二天還是下了死命令不許小貓再到田里去了。幾十年過去,知青們的這種工作態度竟還使老羊難以忘懷。
使老羊久久念道的還有另一件事。那是在1969年初,國家物質生活很貧乏。要過年了,場部發下來一張購買手表的票劵,當時老羊是隊長,每天半夜都要早早起來打鐘招呼大家起床割膠,沒有鬧鐘也沒有手表,他怕誤了大家開工的時間常常是睡不穩覺,這次場里發下來的表票大家一致通過給隊長購用?墒菚笱蜿犻L把這難得的表票悄悄地給知青們送來了。說他習慣了早起,用不著看表,這票就送知青好了。我們幾個知青一分析,就知道老羊家的困難,他并不真的是不需要而是沒有錢去購買。大家二話沒說各自把自己的錢拿出來湊在一塊,星期日就去把手表給買了回來,當我們把這塊閃亮的國產手表送到隊長手里時,他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閑時老羊也愛和我們聊起儋州特有的民俗風習和他的風流往事,并曾使我們驚詫不已。原來在當地每逢農歷十五的夜晚,這里的年輕人都會參加山歌對唱,鄉里的男青年和女青年分別集中在兩個山頭,邊用儋州方言唱著情歌邊慢慢互相走近,先是大合唱,越走越近,到后來便是各自唱自己的,唱著對著便彼此找尋到了對心的情人,然后,女青年便可以把男青年帶到自己父母為自己在山上蓋起來的茅草房里圓房,直到懷孕或有了孩子后才去和男青年結婚。這就是傳說中的海南八怪之一:“少女背著孩子談戀愛”。我們八一隊里的本地人的婚姻多是經過這樣的對歌——當地叫“嗌叮”而促成的。老羊隊長在說起他的夫人時,無不驕傲地夸獎她是帶著孩子和自己結婚的。
和老工人們在一起,彼此有說不完的思念,道不完的深情,畢竟我們曾同耘一方土,共飲一井水,彈指揮間38年過去了,我的知青情結依舊濃烈如酒,生命在反思中升華,沒有了昔日經歷過的艱辛,也就不能有如今面對困境的灑脫。
楚 云 秋
楚云秋是一位近70歲的身材矮小、沉默寡言的湖南籍老太太。
我認識楚云秋大姐已經是38年前的事了,因為在同一個連隊里,我也認識了狩獵能手、軍工羅學春大哥。他是湖南60年代初的退伍軍人,老實忠厚,只是脾氣有點犟,常常把他利用業余時間打到的各種野豬、山雞、黃猄、箭豬等各種山珍野味煮熟了請我們知青到他家里開開葷。在那里,我們就了解到楚大姐是60年代初期隨著當兵退伍的愛人羅學春一道來到了祖國最南疆——海南島,參加當時黨中央號召的“開發海南,建設海南”的生產建設。她與世無爭和對大家唯唯諾諾的習慣使全隊的工人干部都說她的性格特好。然而楚云秋的命運悲慘坎坷,這次我在海南農墾回訪活動中見到了她,方知別后這些年來她的人生道路中,竟又一次次遭遇了許多的不幸。
下鄉期間,她的大兒子因過去吃了“米”豬肉后感染了米豬蟲(寄生蟲)。就是在小孩的頭皮上長滿了像痱子大小的小包包,每個小包包里都有一條頭發絲大小的小白蟲子。病到后期,我們已經可以隔著他的頭皮看見包包里的小白蟲在移動。為了給孩子治病,他們傾盡全部身家把孩子帶到內地求醫。一次要到廣西治療,我們知青湊了一百多塊錢支助他去治病。此事一直被楚大姐記在心里,楚大姐的孩子患的這種奇難雜癥雖經多次各地求醫,但一直無法治愈,反而越來越嚴重。本來就不富裕的家此時更是一貧如洗。一次,老羅把孩子帶到廣州求醫,又一次被拒醫門外,百般無奈之中,老羅為了一家人的活路,狠下心腸把兒子扔在候車室里。當晚,候車室的工作人員發現他是被人遺棄的病孩時,就要把他帶走,孩子堅定不移地告訴大家,他爸爸一會會來帶他回家。就這樣,他不吃不喝地在候車室里抱著老羅留給他的衣服包袱,硬是坐到夜里,使一直在遠處觀察著他的老羅再也按捺不住了,萬般痛心的去把孩子又領回了海南。孩子很懂事很乖,知道自己拖累了家里,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然而,長到12歲左右時還是病重不治死了。他們家的生活一直處于貧困之中。
前幾年,楚大姐的愛人得了癌癥病故后,她還沒在悲痛中緩過來,二兒子的小孩半夜起來,跑到后山樹上掏鳥窩竟摔死在樹下,待到天亮家人找到他時,工人們看到這小孩子痙倒在樹下,雙手還各抓住一只小鳥,已經斷氣一段時間,沒法搶救了。二媳婦痛心得幾乎精神崩潰。為此,她離開了傷心之地,回到了縣城的娘家。
小兒子是一位身患五種眼疾包括青光眼的殘疾人,眼睛的視力僅能看到一點光亮。他娶了位啞巴媳婦。一家人多年以來就靠大姐一份退休工資(370元)過日子。幸好去年隊里出頭,幫助他千方百計地申請了殘疾人補貼,每月兩人共補貼160元。還幫助他兒子進了農場。有了一點基本工資才使一家人免受更大的苦楚。然而,我所看到的是他的兒子和媳婦在開工時竟是媳婦先把地里的情況比劃給瞎子老公知道,瞎子再教媳婦應怎樣做這些活計,兩個人比比劃劃咿咿呀呀的配合完成活計。
我到楚大姐家拜訪了她,并把專門給她捎來的一些食品和少量的錢給她留下,希望這位堅強的女人來年能過得更好。楚大姐先是說啥也不肯收下那點錢,她幾次激動得流下淚水,連聲說道:“知青們都是好人哦!”大姐是位有心人,為了表達她的心意,她在家里團團轉了一圈,最后在她伙房找出一條胳膊粗的老黃瓜,飛快地用刨子削去皮,再用菜刀把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擺放在盤子里,再灑上一勺白砂糖端到我面前深情地一定要我嘗嘗。
我艱難地把這由大姐親手捧上的清甜的瓜片和著苦澀的淚水咽下,心里無限感慨的是大姐的日子過得真不容易。
五月,收攏的青春碎片
2004年5月,我們一行七人作為海南島西慶農場廣州知青聯誼會的代表,應邀前往汕頭市參加當地的知青聯誼活動。
汽車在廣汕高速公路一路飛奔,天空被剛下過的一場大雨蕩滌得更加蔚藍清新。逐漸遠離了繁華鬧市的喧囂,青翠的山林野草,竟把我的思維一下子拉回到了36年前的嵯跎歲月里。當年廣州的知青,潮汕的青年,與海南兵團共結下的不解之情浮現眼前,那同割一園膠,同吃一鍋飯,在艱難困苦中同舟共濟的友情歷歷在目,遐想為我翻開那早已塵封的一頁頁的青春碎片……
排樣板戲
1969年,連隊新來了一批知識青年,他們是來自汕頭揭陽地區的小青年,剛來時,他們年紀小,多是十六七歲,沒讀多少書,文化水平不高。在能說會寫的廣州知青面前,他們常常會感到自卑,有時還會偷偷地哭著想家。我們算是兵團知青中的大哥哥姐姐了,關心他們,盡快幫助他們安定下來,是團支部的新任務。
從哪入手呢?當時,我們五師三團八一連的宣傳隊剛接到要參加兵團和師部調演京劇樣板戲《紅燈記》的任務,把潮汕青年吸收到宣傳隊里來,讓他們盡早融入群體之中。
演好京劇樣板戲是一項政治任務,只能演好而絕不能出錯。當時主要演員都排練好了,剛進宣傳隊的一位潮汕青年被安排在戲里當假交通員。要知道當時的五師三團八一宣傳隊在全師是鼎鼎有名的一支隊伍,小青年能進樣板戲里當個開口的角色,自然是高興極了。其他的同鄉知青紛紛為他打氣,鼓勵他為大家爭光!
有一段劇情是:假交通員上。敲門。鐵梅:誰呀?假交通員:李師傅在這兒住嗎?鐵梅:找我爹的。李奶奶:開門。鐵梅:噯。ㄩ_門)假交通員進屋,急忙關門。李奶奶:你是……假交通員:我是賣木梳的。李奶奶:有桃木的嗎?假交通員:有。要現錢。鐵梅:好,你等著!假交通員轉身放下“捎馬子”。[鐵梅要拿號志燈,李奶奶急攔,拿起煤油燈,試探對方,鐵梅恍然大悟。假交通員:(回身見燈)哎呀,可找到你們了!謝天謝地,可真不容易呀!
潮汕青年演的戲份不算多,臺步動作都練習好了,但是一次次的排練都卡在他的幾句道白過不去。原來他帶著濃重的潮汕口音說著京腔,把“我是賣木梳的”念成:“我是賣木薯的”,“有。要現錢”念成:“有。要象錢”,“哎呀,可找到你們了!謝天謝地,可真不容易呀!”念成了:“哎呀,可找到你們了!嚇天嚇地,可真不容易呀!”大家把排練停下來,專門為他校正口音,一字一腔地調試,他越練舌頭越打架,后來干脆成了我是賣木豬的了。
離調演還有一天,潮汕青年日夜操練,做夢也在念道“賣木梳”,終于把口音糾正得差不多了。但是在連隊彩排時,面對全連,心一慌,又賣起木薯來,急得他自己都哭了,連連要求把他自己換下來,還是讓廣州知青上去。大家誰也沒對他提出批評,一方面安慰他,一方面把自己的演出經驗向他細細介紹:演出時千萬別有壓力,別望著熟人,全神貫注地投入劇情中。
這天晚上,我們奉命到團部作最后的彩排演出,能否參加兵團師部會演就看今晚的演出是否成功了。參加彩排演出的有30多個連隊,各宣傳隊基本上全是由廣州知青組成,只有八一連的宣傳隊是多元化,吸收了原農場的軍工家屬、潮汕青年……表現了八一連團支部的團結向上的精神。演出前,各連的潮汕青年喜氣洋洋奔走相告,八一宣傳隊里有咱老鄉今晚要登臺演出哦!
大家對《紅燈記》里的每一個劇情都可以背得滾瓜爛熟,所以評委們和全場觀眾在演出一開始就對出場的每個人的一舉一動,每一件服裝,每一件道具都以極為挑剔的眼光審視著。
資料照片
李鐵梅的紅花布大襟衣服是掏空了我的一件對襟的紅花布棉衣的棉絮改造成了向右翻襟的單衫;李玉和的鐵路制服是知青下鄉時帶來的在鐵路局工作的父親的制服;李玉和高舉的那盞紅燈:是男知青們把一盞小馬燈改造成一接觸電池就能照明,外殼則用硬紙殼裁剪成樣板戲中的鐵路燈模樣紙片,再用針線把它們逢合起來,燈口處用紅紙糊上,待李玉和把紅燈高舉時觸動開關,紅燈自然會亮起來;化裝:演員上臺演出總得化一下妝,免得在光光照射下顯得蒼白。我們因陋就簡把平時寫大標語的紅紙沾點水濕潤了后抹在臉上、嘴唇上權當胭脂口紅!主要演員們都把樣板戲演練得字正腔圓,一舉手一投足模仿得惟妙惟肖無可挑剔。
演員一出場就使大家猛然震驚了,臺下議論紛紛,在這窮鄉僻壤里群策群力能搞到這水平真不簡單!隨著劇情的發展,假交通員出場了。前來觀摩的八一連的同志一個個提心吊膽屏住氣,生怕汕頭青年上臺一不小心又賣起木薯來………
假交通員今晚的演出恰到好處!整個演出成功了!全場掌聲雷動,帷幕落下又一次次升起,最后八一團支部代表走上臺去,向全場觀眾介紹了每一位演員,當介紹到那位潮汕青年為演好這一小角色所付出的努力時,更贏得了大家的高聲喝彩!
。常赌赀^去了,當年的潮汕小青年你在哪呢?按理說,我們都不再年輕了,但你那朦朧身影在我心中還是那樣充滿了活力。青澀的生活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彼此之間更平添了一份令人難忘的真誠友誼!
廣州女婿
鐵軍妹妹是我在兵團時期結交的廣州知青中的好朋友,她身材嬌小玲瓏,在無比艱難困苦的農場墾荒割膠的生產勞動中,事事沖在前面。終于,下鄉兩三年后,她身體嚴重透支,患了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脊椎嚴重變形呈S形狀,背駝得利害,走起路來人未到頭先到了。
那年她才22歲,海南島缺醫少藥,對她的病,大夫也一籌莫展,斷言她會由此殘疾。探親時她到廣州的部隊醫院求治。但廣州的醫生也斷言她很難再站直身體了。
鐵軍妹妹回到兵團后,隱瞞病情,繼續努力做好每一項工作,要把自己的一切獻給兵團的橡膠事業。忘我地工作使鐵軍成為五師三團女知青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是兵團發展的首批知青黨員和先進標兵!
因為她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很快被強令調到團部工作,這樣更利于發揮她的特長也方便她的治療。她的先進事跡深深地感動了一位在團部工作的汕頭青年小羅,小羅是潮汕青年中的佼佼者,下鄉不久因表現出色,很快就被抽調到團部工作,在同來的潮汕青年中威望很高,不乏潮汕籍的女青年追求。
小羅對鐵軍的身體狀況很是擔憂,每天主動為鐵軍做好一切工作準備,處處盡量地照顧好鐵軍。鐵軍也把小羅當作小弟弟看待,在思想上工作上關切幫助他。慢慢鐵軍覺察到小羅對她的尊敬和好感超乎尋常,但自己可能會導致殘疾的身體狀況,使她不容自己去接受別人的愛戀,因為那樣只會拖累別人一輩子。鐵軍漸漸疏遠了小羅,謝絕他的一切幫助。
2007年粵海支教老師合影(右五為作者,左二為其先生、知青李群斌,右三為其弟藍春斌)
然而,小羅沒被她的冷落嚇倒,反而努力做好工作,始終滿懷熱忱地鼓勵她和疾病作斗爭。鐵軍轉到廣州治病,他陪著,細心觀察醫生為她做的每一個按摩推拿動作……到書店里去找到相關的書籍,在短短的時間里,掌握了手法治療椎間盤脫出癥的方法,每天堅持為鐵軍進行兩次以上的推拿按摩,一直堅持了七年,奇跡出現了,鐵軍的腰再次挺直了!在新的工作崗位再度成為大家的學習典范,當然,小羅也成為廣州知青的好女婿!他們的愛情故事成了穗汕知青中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
汕頭靚妹
車外,錯落有致的城鄉色彩層疊交錯,那些醉人的新綠,沁人心脾的萋萋草香,飄進車廂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呈現,李麗鵑,是69屆潮汕知青,她那娟秀俊俏的面容和溫文爾雅的儀態給人一種見面難忘的小家碧玉的感覺。
寒冬臘月,海南島的山風呼嘯在南正山上,連隊每天晚上都要集中全連的人到籃球場上聽宣講最高指示和中央文件,要么就是進行大批判小評論?傊藗兠客矶家角驁隽辣憋L。
寒風凜冽,我坐在麗鵑身邊,只感到她在一陣陣地顫抖,她穿的衣服太少了,“你怎么不多穿點衣服出來?”我低聲問道,“都穿上了,我們就帶這些衣服來,以為海南島天氣熱,沒想到比在家還冷。”北風繼續瘋狂地呼嘯,麗鵑已經在抽鼻涕了……我連忙跑回宿舍抱來一張毛毯,把麗鵑裹在毛毯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會議還在繼續,我站到前面去讀文件去了。坐在麗鵑旁邊的兩位潮汕青年慢慢靠過去了,毛毯打開了,潮汕青年鉆進毯子里,當我無意中覓向麗鵑時,看見毛毯中裹露出的是三雙美麗的大眼睛。
潮汕的妹子心靈手巧,她們在兵團生活貧乏的困境中,盡量把自己裝扮得更美麗俊俏,這比我們這些不修邊幅的廣州女知青強多了。她們教我們做針線活,把我們要丟掉的破爛衣服撿回來,把爛了的長袖截去,改成短袖衣,又能穿一陣子。到供銷社買來白線鉤成白色通花抽紗,鋪墊在簡陋的茅草房里的桌子上、鋪蓋上,使宿舍里漫起閨房溫柔美妙的氣息。
在勞動中,我們風里來雨里去,雖然正值青春年華,風華正茂,但是,手腳皮膚粗糙,雙手爆裂,一沾水就揪心的痛。麗鵑妹妹和我們干一樣的活,但她卻把皮膚保養得細膩滋潤,難道她帶來了護膚品?我常常會邊看著她邊思量。
終于有一天,麗鵑妹妹看見我滿手滿腳后跟的裂痕都在流血,她心痛地說:“為什么不用糖水抹一下呢?”“什么糖水?”“白糖和的糖水哦,那是最好的護膚品,我們一直用這個方法,所以都沒爆裂。”謎底一下子揭開了,竟是如此簡單的辦法,糖里含糖苷,可以給予身體強效的抗氧化保護,所以有護膚的作用。我竟沒有想到,我像發現了新大陸,高興地連連感謝靚妹,跑回宿舍里,馬上向大家推介出這一防凍傷的好辦法!
海南的山水,祖國的橡膠,知青的情誼,點綴在我們青春的背影里,使我們幾十年來縈牽萬里。相識相惜是緣分,如果說過去的日子里有一份無奈,一份疼惜,那么在以后我們經歷過的風云變幻的人生中,沉靜和智慧使我們邁出更堅毅的步伐。
退休后,平靜了心境,卻銘記著那份青春的亮麗,滄桑過后更淡泊名利,紅塵里竟愿意以習丹青來沉淀自己,瀟灑一筆度余生。
(責任編輯:東岳) |